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冯宽又等了很久很久。

当第一滴雨水落到自己枯瘦干瘪的手心时，已经意识模糊的他，还以为，这是自己最后的一滴血泪。

天空变得越来越阴暗无光，冯宽的双眼也越来越涣散无神。

直到电光忽现、惊雷骤降，哗啦啦雨珠子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冯宽身子战战栗栗一会，这才闭眼仰天长啸：

“去你妹的，早来一会不行吗？啊？？”

很快，湖水便涨了起来，肩上的重量越来越轻，直到雨水刚刚淹没到头顶时，冯宽蓦地睁开眼，轻喝一声：

“退！”

顿时物换景移，待一切归于平寂时，冯宽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最初的营帐之中，韦竹叶二人倒在自己身旁，正在熟睡。

冯宽站起身，朝着四周头顶瞟了一眼，发现自己竟能透过厚实的营帐直接看到郭长生等五人。

他们或念念有词，或正襟危坐，或闭眼凝神，仿佛还在施法结阵，完全都没有察觉到，营帐里面的状况一样。

脑海中还没来得及闪过庆幸或得意的念头，冯宽回身一看，只见自己刚才呆的地方，赫然坐着一位，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吓得浑身一颤。

“你……你是谁？什么时候进来的？？”

往后退到营帐边缘，冯宽结结巴巴问了几句，见他一直保持打坐的姿势一动不动，渐渐地，又恢复了理智。

“你小子怎么不说话？别装聋作哑的，是要耍酷吗？”

“哦……我想起来了，他大爷的，你就是那个狗日的杀千刀的冯子虚！那天在山上，你是怎么说的？老子怎么会相信你这个王八蛋！！”

说着说着，冯宽怒从心中起，提拳冲了过去，刚一触碰到那人身体，便感觉到天旋地转、山崩地裂一般，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扯进了深渊裂缝当中。

身子飘摇晃动半天，忽地一阵电闪雷鸣，冯宽浑身一震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又坐回了原地，身旁依旧躺着韦竹叶二人。

想转动身体，确认刚才那人还在不在，冯宽发现自己竟不得动弹分毫。

努力抬头看去，刚才还透亮的营帐顿时变得阴暗无比，紧接着一道惨白亮光闪过，呼啦啦响雷劈头落下，冯宽仿佛已经听到了自己头颅炸裂的声音一样。

“承！！”

郭长生一声喝，四大执事齐齐举起金色法器直指头顶天空，堪堪将雷电消去。

五人连续结阵将近一天一夜，却发现营帐内的三人完好无损，早已身心疲惫。

可在抵消这突如其来的天罚之力后，五人似乎是原地满血复活了一般，瞬间就精神了起来。

“诛神弑仙，绝地灭天。天上地下，独尊晋阳！”

郭长生披头散发，大笑几声，郭静安紧跟着豪气干云地重复：

“诛神弑仙，绝地灭天。天上地下，独尊晋……”

话没说完，只听一声气震山河的咆哮声从上传来。紧接着，便看到黑云中现出一条紫金巨龙来。

郭静安傻在了原地，其手中的金斧，与其他三人的刀、剑、钺等三样法器，像是收到了召唤一样，一瞬间便挣脱开四人之手，飞腾至半空，环绕在郭长生四周。

“没用的东西，都滚吧，我一个人就够了！”郭长生癫狂道。

几乎在手中玉钺挣脱后的一瞬间，回执事便闪身消失了。

紧接着，在听到郭长生的话后，风执事与霜执事对视一眼，也赶紧走开。

最后，只剩了郭静平一人留在原地。

“贼老天，可一、可二、不可再三，老子就不信了！来啊！有种劈死我啊！！哈哈哈哈，这次终于不敢了吧～哈哈哈……”

紫金巨龙往下看了一眼，郭静安便像一只瓷瓶，从泰山之巅瞬间落到金石谷底一样，只发出了一声极低的闷响。

然后，整个人彻底消失不见。

这声极低的闷响，刚好被只有一帐之隔的冯宽听见。

怔了一瞬，冯宽顾不得不能动弹，一边强行运转真气，一边努力发散神念。

在发现傻傻站在营帐不远处的赵小丁之后，冯宽紧张无比的心情忽然舒缓不少。

“师兄，快跑！这里很危险，越快越好，赶紧回城里去！”

冯宽不能确定他能听到，心一急，便缓缓推动他往外去。

渐渐地，他又看到了郭奉天、张翠山，郭青、郭照、郭意，还有沈红绫、李清灵、湘平……

从他们的表情和目光中，冯宽似乎看到了以前熟悉的自己一样，嘴角忍不住地微微上扬，眼睛里多出了点点星光。

“等出去之后，找机会……跟他们坦白这一切吧！”收回神念，冯宽在内心最深处对自己说。

思绪飘飞，忽然又是一声排山倒海般的龙吟声压顶而来。

一时间地上飞沙走石、鬼哭狼嚎。

冯宽忙凝神朝上看去，只见一条紫金巨龙口衔雷电、身带风雨，眼含滔天怒意，从头顶云端呼啸而来。

与此同时，那四只金色法器也开始围绕帐顶的郭长生，飞速旋转起来。

“这破阵……竟然能有如此威力！”

心惊同时，冯宽莫名生出无边战意，可费尽全力，也只是将脑袋往上抬高了一些。

两只金光闪闪的手臂，早已将双袖灼烫成灰，可却只能弯曲交叉着，完全无法挪动分毫，更别说抬起来了。

眼见着紫金巨龙就要靠近、头顶的郭长生渐渐成了虚影，冯宽心一紧，唤来烧火棍，急道：

“两位前辈，快出来帮忙啊！我使不出力气来……”

“不好意思，这小毛崽子虽然很弱，毕竟辈分还在那里，我们得尊老爱幼！你小子，还是自求多福吧。”

火麒麟的图案亮了一下，马上又暗了下去，烧火棍横躺在冯宽手心，烫得发红，仿佛就在等对方握紧它，随后直冲天际一样。

可是，冯宽却连手指都无法弯曲分毫。

“有没有搞错？？”

冯宽一阵愕然，这时不用神念，单用身体就能感受到那股奔涌而来的滔天怒意了。

“他奶奶的，老子和你拼了！”

再无退路，冯宽只得全力运转神念，想象着那个虚无的自己也拿着烧火棍一样，直朝头顶金色虚影狠狠撞去。

“哗”地一声怪响，冯宽像是撞进了金色云层一样，没遇到预料中的强烈抵抗，反倒无所适从地往前惯性飘飞了好半天。

最后站稳脚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让自己感觉眼熟的金色八卦台上。

“这是哪里？怎么感觉……自己好像来过……”

原地转圈，环视四周，大殿、广场、山林、天空等等许多事物一闪而过。

冯宽努力从记忆里找寻画面来对应时，一个宽厚温润的声音彻底打断了他的思绪：

“小兄弟你好！可惜，我好像出现的早了一些，你这个身体还不完整，原本，你可以自己应付的。不过不要紧，我会帮你。”

声音不大不小、不急不躁，像早春时节的正午阳光，又像晚秋时候的火红夕阳，让冯宽感觉到异常的舒坦安心。

然而寻声抬眼望去，在看清楚那人预料之中的温柔笑脸时，冯宽一瞬间便觉得，自己，仿佛被一颗太阳死死锁定住，且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向它靠近一样。

才生出的舒坦安心，马上转变成了无边的惶恐茫然。

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在距离自己不远处、八卦台的阳鱼眼中，站着一个让冯宽熟悉又陌生的人：

陈晋阳！！

怔了好半天，冯宽下意识地收回目光，往自己脚底下看了看，发现与之相对的自己，果然正站在八卦阴鱼眼内。

“小兄弟已经见过我了？如此，只能说明我们缘分不浅呐，哈哈。放轻松，我是他的另一个自己，你的情况复杂一些，不过刚好，从天上来的这条虫，正是你需要的。”

说话间，紫金巨龙身至，冯宽和在营帐中的那具身体一样，被一股无形的威压死死按在了原地，甚至连眨眼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面、依旧风轻云淡的陈晋阳。

“别装逼了行不行，动手啊老前辈，哥哥我都快挂了！”

“你妹的……前面又是笑又是宽慰我，不会都是假的吧……”

仿佛看穿了冯宽心思一样，陈晋阳腼腆笑了一声。

又等一会，直到冯宽双眼通红，眼珠子都要爆出来的时候，陈晋阳单手随意往上一抓，半蹲下身，收掌往地面轻轻一按，一声寒彻心骨的哀鸣扑面而来。

那股无形的威压赫然消失，冯宽身子一软，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两眼无神地望着跟前，不时散发出紫金光芒的半圆弧线。

“前辈……咱们能不能……不要玩得这么刺激。差点……我感觉就回不去了。”

“小兄弟，修真之路，本来就是逆天而行，不对自己狠一点，即便到了高处，依然会遍体生寒、步履艰难。”

陈晋阳背负双手，盯着眼前的年轻人看了许久，轻叹一声，“你和那个人真的很像。虽说你现在完全比不上他，但有一点，要比他，甚至天上的那几个都要强。”

缓了一阵，听到这，冯宽哭笑不得道：

“前辈是觉得，我比他们都要帅？还是说，我的发型最酷？”

陈晋阳笑而不语。

“前辈，我有几个问题……可以问么？”

“灵界是我毁掉的，凡尘修士是我杀的，尘世灵气被我化为混沌，后来我创立了晋阳宫，还留下了武道功法，以及继续灭杀修真者的祖训。

还有什么想问的么？”陈晋阳淡淡一笑。

“没……没有了。”冯宽吞了吞口水。

“小兄弟肯定会觉得我很邪恶，我也以为，自己会彻底邪恶下去，一刻都不停下，更不会回头。可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啊。”

说完，陈晋阳转身准备走下八卦台，语气略带惆怅道：

“机会难得，小兄弟，放开所有心神，闭眼好好睡一觉吧。以后再想睡，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喽，祝你做个好梦，拜拜，后会无期。”

“等等……前辈，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一声。”

眼见陈晋阳在八卦台边缘顿下脚步，冯宽鼓起勇气道：

“我有个很好的朋友，最近生了个女娃，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名字叫……叫琳琅。”

“哦……”

陈晋阳转过来，露出半张脸，最后笑道：

“谢谢你！”

笑声和最初的时候一样：

宽厚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