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背和腰间传来的淡淡凉意，让冯宽感觉，像独自坐在夏天傍晚、引来徐徐微风的葡萄架下的摇椅上一般。

轻松怡然，又怕转瞬即逝。

自然而然的，他想起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过暑假的日子。

白天要帮忙下田拔草、翻晒稻谷，经常会有情绪，可等下雨或者天黑，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下来的时候，好像就不一样了。

他特别喜欢拼几张凳子，或者偷偷拖来爷爷的摇椅，在屋檐下或堂屋后门口安静地躺着：

一边感受着清凉山风，一边闻着空气中泥土和草木的香气。

不自主地傻笑半天，这种感觉仍未消失，冯宽才放心地长舒一口气，像是真正拥有了一样心爱的玩具一样开心。

直到发现胸口的银球变成了紫色，冯宽才注意到，那个时间并不是永恒。

撇了撇嘴，冯宽从脚边的包袱掏出一只变得干硬不少的馒头，咬了一小口，眉头一皱，差点直接吐出来。

“怎么感觉，像嚼石灰蜡烛一样……”

“这么难吃，刚才她居然也能塞下七八个。唉，可怜的孩子啊，半个月粒米未进，要是我……恐怕会直接疯掉吧！

“不不不……我应该坚持不了半个月，书上不是说，不吃东西最多活七天么？”

想到这里，冯宽忽然扭头看了郭意一眼，又想起她说的云天，不禁喃喃自语：

“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比一个怪物……三弟阿志都这么憨厚老实，不会出什么事吧？呸呸呸……想啥呢乌鸦嘴！”

将思绪扯回，重新转向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冯宽开始搜寻记忆里的每一个形象，然后尽量对应上他们的名字。

可没过多久，他便感到无趣。

很快，冯宽又将注意力放到那些让他印象深刻的事情、故事，甚至只是单纯独特的色彩和声响当中，可同样，也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感觉。

“为了回忆而回忆，真他妈矫情啊。”

重新回到现实，冯宽发现了一件不知道该做出怎样反应的可怕现实：

原本幽亮的昏昏世界，彻底变成了一团漆黑……

看了眼不知何时变成黑色的银球，冯宽有些慌乱，连忙扭头望向水柱另外一端：

没有意外，那里同样也是一片漆黑。

懵了一会，正想着要不要将杨应紫两人叫醒时，头顶空中，忽然飘来声音：

“又在偷懒，还不去帮忙烧火？”

“哦哦哦……是。”

伴随声音出现的，是一张俊秀脱俗的脸，以及一双略带迷惘的星眸。

冯宽只朝那眼眸多看一眼，马上便进入了一个，只在梦中闪过虚影的奇异世界。

…………

“在下陈晋阳，凡尘修士，奉天官令拜观主为师……”

玄青观外，陈晋阳已经站了整整两天两夜，类似的话已经记不清说了多少遍。

望着依旧紧闭的观门，陈晋阳有些恍惚，还有些紧张。

毕竟……时间已经所剩不多，而他，也从未想象过拜师失败后的境遇。

作为一名凡尘散修，从一个普通的农家小子，最后历经千难万劫飞升到灵界，陈晋阳从未有过半分的松懈和自满。

终于来到了这个梦幻中的上层世界时，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稍微松口气了。

然而这第一步，就让他有点发懵。

灵界的白天和夜晚一样祥和安静：

日出、聚顶、日落。

阳光照射在身，一如之前和煦温暖，可陈晋阳却渐渐感受不到了。

出月，今晚的月是淡紫色，空气中生出一股淡淡馨香，若是两天前，他肯定会从中嗅出记忆里的薰衣草味道来。

“我陈晋阳苦修五百八十七年方到此地，观主若不嫌弃，吾当燃魂相供！”

紫月将消之际，陈晋阳硬着头皮跪了下去。

这时，终于有个小童从旁门揉着惺忪睡眼出来：

“蠢材，门一直开着，你自己进去便是，非要有人出来迎你才行？”

陈晋阳身一震，冲他抱拳一笑，随即朝着大门走去。

“砰”地一声，撞了一头包……

“噗呲，哈哈哈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愚蠢的下界修士呢！

你哪有资格走正门哦，跟我来这边。”

“哦哦，多谢小仙提醒。”

陈晋阳傻笑一声，穿过旁门进到观内。

初阳升起，只见花树繁茂，飞栋连接，清泉萦绕，岩岫杳冥，累积一身的疲乏和担虑，瞬间烟消云散。

小童引着他来到一间通透明亮的屋中便出去了，没过多久，一名长相清丽的道姑进来，笑道：

“陈师弟，师父云游不在观中，师兄师姐们都在修行，不便出来相迎，还望师弟理解。”

陈晋阳不敢看她，欠身回道：

“师姐多虑了，不知师父……或是师兄师姐们，对我作何安排？”

女道捂嘴轻笑，“师弟飞升灵界没多久，就急着要提升修为了？

初岁三千年，修行路漫漫。

师弟这几天，就跟着我四处游赏一番，先看看观中仙景，顺便，我也好给你说说灵界修行的些许道理。”

“多谢师姐！”陈晋阳心一喜，忍不住抬头望她一眼，整个人瞬间呆住了。

“嘻嘻，叫我琳琅就好啦！”

“琳琅……”

……

“琳琅，这么多像月牙儿一样形状的……是什么啊？”

“九师姐种的向月芙蓉，这会在睡觉，晚上才会开呢！”

“琳琅，咱们就这么下去，不会掉进湖里么？”

“嘿嘿，放心啦，师弟你只要像我这样一直笑，鞋都湿不了。”

“琳琅……我，我叫陈晋阳，叫我晋阳就行。”

“咱们玄青观到底多大啊，我感觉……刚才走过的地方，好像都已经忘了。”

“忘了才正常呢，晋阳啊，你要是一来就能记住……那才是真的吓人哦。”

陈晋阳跟在琳琅身后，挂着在凡尘中绝不会出现的笑脸。

穿过烟霞云雾，走遍庭宇楼阁，白日有清风作伴，夜间有明月相随。

过了不知多久，琳琅时而飘然如风，时而静娴似水的身影，终于在一面白墙下停住。

“观主……”

这是陈晋阳，第一次看到琳琅如此紧张的样子，他不禁觉得心疼。

“陈晋阳，你来灵界三年，玩够了没？”

声音从白墙内发出，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

“三……三年？”

陈晋阳迷乱了，“你……你是观主？”

“你认为呢？”

“徒儿拜见……”

“慢着，先去丹房打杂吧，等你能将这烧火棍炼成白玉，才有资格叫我师父。”

斗转星移，这是陈晋阳来灵界的第三百零三年。

丹房中的三千炉火，他才试炼过其中的三百种，烧火棍不仅没有变白，反而变得更黑了。

掌管丹房的是五师兄，一个已经活了八千年的变态“小年轻”。陈晋阳每天除了睡觉，就是被他逼着在丹房里照看炉火。

过去那么久，陈晋阳一直清晰地记得初见五师兄时的这句话：

“虽然丹房暂时就只有你们几人，但我相信，大家一定会燃烧自己的青春岁月！”

“陈晋阳，你虽然修为最差，责任依旧不小。西边的这三百炉，就划归给你负责了，明白？”

“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我不会烧火。”

“哦哟，凡尘散修现在都这么潇洒，一丝烟火气都不沾的？”

“还请五师兄示范一下。”

“哈哈哈哈，你是在挑衅我？作为风灵山小浪村最沉稳的男孩，怎么可能中你这下界野蛮人的圈套？”

“看到了吧，五师兄也不会，大家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等等，谁说我不会，他奶奶个熊，瞧好了，爷爷我一炷香的时间，能燃起三千火焰！”

……

“这炉是给十二师妹炼的化神丹，只能用绛紫草作薪，要燃九百九十九天，中途不能熄灭哪怕一息时间！

含着这个，丹成之后分你一粒。这段时间就别想睡觉了，听见没？”

“两粒。”

“你……够狠！我就知道……他娘的要不是爷爷我最近没空，哪会专门来找你！”

“多谢师兄！”

这三百年间，除了五师兄，以及其他九位一起打杂的同伴，就只有琳琅会经常过来看望他，时常还会带来一些灵果仙酿，给他说说玄青观和灵界的趣闻轶事。

在凡尘中的五百多年，相似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可在好多次因此吃亏、受伤甚至差点丧命之后，陈晋阳很快就从热心单纯的少年，变成了冷漠多疑的“恶煞”。

可到了灵界，他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完全无利可图、极其卑微弱小的存在。

不少次与琳琅言谈甚欢后，他第二次动了真情。

“琳琅，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好人。”

琳琅摇头笑道：

“我爹说，一切过往，皆为序章。晋阳能来这里，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灵界不讲好坏，不分对错，只论实力和秩序！”

“什么是秩序？”

“玄青观，观主是秩序；缥缈山，山神是秩序；整个灵界，天尊便是秩序。”

“哦……我懂了。琳琅，按我们那里的话说，天尊就是灵界之主。

山神嘛……应该是他的部下，咱们玄青观观主，是不是类似地方诸侯？”

琳琅笑了笑，“完全不对！”

“啊？那……到底怎么一回事？”

“等你成了观主弟子，嘻嘻，自然会知道。”

“咱们都这么熟了，琳琅你还卖关子？”

“谁跟你熟了？姐姐我今年三千六百五十三岁，按你们那儿的辈分算，是你太奶奶的太奶奶的太奶奶……”

“噗……行了行了，我认输，我错了行吧，别念了我的姑奶奶！”

“我有那么老么？明天不找你玩了，哼！”

目送琳琅出去，旁边一位同伴酸道：

“真不知道你小子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会烧火么，长得没我帅，修为不如我高，身份更是被我碾压。

人家堂堂天都宫出月殿的九公主，怎么会看上你啊，哎，真是世道不公！”

“阿宣你说什么呢，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再说了，你这么拽，还不是陪我在这儿，天天被烟熏火燎的。

三百炉被你烧炸了八十炉，熄火过两百零七次，浪费的仙草灵木估计能填满整个八卦台。

“咳咳，别念了别念了，我这其实还算中等水平呢，就你小子是个变态。他娘的，五师兄都没你记得清楚！

哎，阳哥，跟你说个事啊，嘿嘿，那个……明天我想偷偷回一趟东海，这边还炼着十炉五行丹，你帮我看两天行不？”

“你呀，胆儿真肥！去吧，我只能保证不炸炉。”

“哈哈哈，谢谢阳哥。”

“哎等等，刚才你说什么天都宫……到底又是什么地方？”

“我去，你来灵界三百年，天都宫都不知道？琳琅师姐，没跟你提过一字半句？”

陈晋阳直愣愣地摇头。

敖宣一时无语，“所谓天都宫，就是神仙住的地方！”

“神仙？咱们……不也是神仙么？”

“你在想屁吃呢！我们连蚂蚁都不是，还神仙……啊～”

走到门口的敖宣，听到这话，回头异样地望他一眼，不小心被门槛绊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