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再遇颜宁

静坐于黄粱殿观音台上,冯宽时而感觉,自己像是置身于辽阔草原之中,时而感觉身处极寒高山之巅,时而又感觉,自己仿佛正坐在海上飘摇欲坠的小舟船头。

可不管如何,他始终身心通泰,无所顾忌。

只有一点让他觉得疑惑。

周围的一切,无论是草木花溪、暴雨狂风,还是鱼虫鸟兽、雨露阳光,冯宽都能感受得到,唯一看不见,或者感受不太清晰的,是他自己。

他睁不开眼,动不得身,后来还一度怀疑自己身心通泰、无所顾忌的感觉,是不是只是一种幻觉,或者妄念。

直到,听见远处传来的诵念声: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冯宽浑身一震,蓦地睁开眼,向四周张望半天,忍不住问了声:

“请问……是哪位前辈?”

“咦……居然有人能听见我说话?”

冯宽完全清醒过来,可听这声音,感觉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一样,完全弄不清方向,让冯宽猛然想起在应龙腹中的际遇。

加上心底忽然生出的强烈冲动,忙运气举起烧火棍,直冲穹顶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轰隆响声,让一直端坐于须弥宫中的晋阳宫左尊者郭显,双眼都来不及睁开,就如同黄粱殿的穹顶一样爆碎开来,瞬间烟消云散。

远在千里之外,神都(神京)晋阳宫诛神殿内,正静坐养伤的晋阳子“哇”地吐出鲜血,一头栽倒在地。

天圣山顶的这一声爆响,让距离更近的玄秀清、元红叶更是身心俱颤。

刚从玄秀清手中接过汤药碗,元红叶手一颤,药碗应声跌落在石板上,发出一阵刺耳声音。

望着地上散乱的碎瓷片一会,元红叶闭上眼,喃喃自语道:

“报应来了……报应来了……”

玄秀清看她一眼,慌忙走出地宫,发现山上仅剩不多的弟子们早已聚集过来,齐齐望着黄粱殿的方向,表情惊惶又迷惑。

“是冯子虚!他……他人不是在神都么?怎么跑回这里来了?”

“黄粱殿怎么好像塌了一半,刚才那个声音……是他在练功吗?”

“玄长老,这……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传说难道是真的么?天圣山出了妖怪,吸走了所有灵气,现在又要出来祸害人间了……”

“玄长老,您说句话呀,我们也想到神都去。宋国马上就要完蛋了,待在这里守着空山,多没意思……”

站在殿顶,冯宽运转神念,可再也没能听到刚才那人的声音。

低头看着阳光从坑洞中照射进黑暗的大殿,在地面上投射出闪亮光斑,他有种想拿着棍子砸到底、一探究竟的冲动。

从心底发出的声音提醒他:

“别去,你会死!”

恍惚一阵,偶然听到不远处那些人的话,冯宽回到现实。

闪身到那位看门人面前,一把抓住他衣领,冯宽冷冷道:

“宋国怎么就完蛋了,你给我好好说清楚!”

“殿下……殿下您……您从神都回来,知道的肯定比我们清楚……小的,只是想去建功立业。”

冯宽眉头一皱,忽然发现已经逃至山腰间的玄秀清,扯掉守门人的衣裳,瞪眼吓退众人,冯宽朝山下轻喝一声:

“玄长老,给我站住!”

玄秀清正飞身跳跃下山,像被飞箭射中的飞鸟一般,惨叫一声跌落下来。

在石阶上翻滚半天,强撑着身体坐起来时,一抬眼,便看到了穿着一身青袍的熟悉面孔。

……

韩城被西夏、神策府等联合攻占,已经半月有余。

城西南角的颜府中厅,这已经是赵元休第二次过来这里了。

自从他被救出逃到这边,成了西夏的太子殿下之后,尽管自己的身份显赫无比,尽管还改了名字“赵恒”,可周围人看待他的眼神,与自己在宋国京城时,并没太大区别。

这让赵元休感觉到恼火,甚至是屈辱。

可在这个历史性的时期,他一无谋事之能,二无勇武之躯,仅有的权力,只是在西夏国领土内,来去自由而已。

在劝降颜氏一族的这件事上,在连续几波人失败之后,赵元休抓住了可以让自己声望提升的巨大契机。

为了说服元继迁、韦成等联军高层的同意,他也费了很多工夫,甚至不惜重新拜非长老为师。

前一次来的时候,赵元休将被俘虏的颜家女婿、颜宁的丈夫——柳换如抬了过来。

原本以为依靠柳换如的惨状,能够震慑住身为族长的颜正,可没想到,奄奄一息的柳换如竟突然睁开眼,朝他直接扑了过去。

在被随从拦住之后,柳换如拼尽全力,朝东大喊道:

“逆贼不得好死,大宋千秋万代!”

赵元休反应过来,一时恼羞成怒,飞脚踢在柳换如胸口。

柳换如浑身颤抖,最后朝颜正磕头,勉力笑道:

“岳父,女婿我……没丢我柳家人的脸,也没丢宁宁和颜家的脸……下辈子……再好好伺候您……”

“真男儿……当如是也!”颜正忍痛大笑。

刚说完,赵元休便抽出刀来,直接当着颜正的面,将柳换如砍得七零八碎。

颜正只是哈哈大笑,全然无惧。

这一次,赵元休设计,将怀着孩子的颜宁从沈红绫的身边骗了出来。

颜府中厅,当只看到颜正一人被架出来时,颜宁便知道自己被骗了。

“爹……换如呢?他们说……他和您在一起,正准备,一起投降……”颜宁挺着大肚子,艰难站着,一脸茫然地问。

颜正想过去扶她坐下,被武者拦住了,只能隔着距离,叹道:

“换如是个好孩子,你爷爷死前交代过,我们颜家要和大宋共存亡,不能再做亡国奴。是换如的死……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

颜宁一个恍惚,人差点晕厥过去,赶紧扶住一旁的座椅扶手。想坐下时,却被侍女拦住,座椅也被马上搬走。

“宁宁……你没事吧?”

颜正眼见心急,却不得动弹分毫,一时气的浑身发抖:

“赵元休!你可还记得,你的姓是什么?她不过一身怀六甲的文弱姑娘,现在也不是我颜家的人,你也要如此待她,你还是个人吗?”

“嘿嘿,我当然记得自己姓什么。颜先生别忘了,如今的西夏国主,是我姐,同样也姓赵。”

赵元休轻笑两声,走到颜正身前,递出一纸文书,“你们颜家,十几年前本就是效忠的元家,后来弃暗投明。如今旧主再现,又何必故作清高呢?凡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先生把这个签了,马上便能父女……哦不,爷孙三代团聚。”

“我呸!元魏异族蛮夷而已,祖皇帝文韬武略,不仅让中原重回我汉人治下,更是统一南北,气韵风度直追两汉。

如今不过十几年,你赵姓子孙不求进取也就罢了,居然还认贼作父,替贼人说话!

我原以为,燕国公主只不过是个意外,没想到你堂堂赵姓男儿,所作所为竟比她还不如。

这世上,千万人都有劝我的理由,唯独你赵家人,不行!!”

颜正一番慷慨正词,让周围人齐齐沉默。

他身旁的两位武者,之前原本是河北宋人,闻听此言,一时身震神动,对视一眼,默契地往后退了一步。

颜正忽然发现自己可以行动,一把推开赵元休,过去想要扶住颜宁,被醒悟过来的赵元休一脚拌倒在地。

“先生一番话,真是醍醐灌顶啊,既然如此,我就不劝你了,好好给我听话吧!”

说着,赵元休过去踩在颜正后背,示意那两位武者过来,拿住颜正右手就要强行画押。

两位武者纠结之下,也只得过去,朝颜正抱拳道:

“颜先生,抱歉。”

说完,一人拿来印泥,一人捏住颜正右手伸过去。

“哈哈哈哈……赵元休,老夫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教了你这个畜生!”

“爹……”

颜宁激动之下,一阵头晕目眩,说着就要栽倒在地。

忽然厅门骤开,一道暖风拂来,颜宁被一人稳稳扶住。

定神看去,那张熟悉的温柔笑脸,让她呆了一下,眼泪马上便忍不住掉了出来。

“宁姑娘,大学士,抱歉,我来晚了!”

冯宽强笑一声,“两位大哥,你们扶大学士起来吧,刚才的事,我就当没看见。”

厅内众人顿时震惊不已,那两位武者脊背生凉,心底同时生出一种相似感觉:

好像不照他的话去做,下一瞬,自己便会粉身碎骨一样。

两人拉开赵元休,又机械式地扶起颜正。

“子虚……你,你怎么也来了?你人,不是在……晋阳宫么?”

赵元休眉头微皱,马上又坏笑道:“子虚……可能你还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他的旧相识……”

“我当然知道!”

冯宽面目微冷,“你现在的名字,还是我给你取的呢!”

赵元休又是一愣,突然想到什么,脸色骤然一变,“你不是冯宽,你,你是他!”

说着就要往外跑,赵元休却骇然发现,自己再也不能言语,也无法动弹分毫。

“你们都去外面侯着吧,我要和赵兄他们,好好聊聊。”冯宽环视一周,随从、侍卫、武者们慌忙出了门去。

这时,颜正却一脸警惕地看着冯宽,冷冷道:

“放开宁宁!”

“颜先生……”

“我说让你放开他!”颜正声音高了几度。

“爹……他是冯大哥……”

“你还叫他冯大哥?”

颜正一开口,马上又发现自己语气不对,连忙换了语气,“之前京城发生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宁宁你一直说不相信,可事实就是事实。

搞不好,这次他又是在动什么歪心思,猪狗不如的东西!哼,当年我就看出来不是正经人!”

冯宽一时有些发懵,也只好先往旁边退了几步。

颜正马上过去,扶着颜宁到另一边坐下。

见冯宽还愣在一边不肯走,便指了指赵元休,骂道:

“还不带着他滚?我颜正的命,你们想拿随时来拿,想要我颜家投降,绝不可能!”

“不是……那个……颜先生,我是颜老先生的学生,冯宽冯子虚啊。

您说的那个冯宽……他,他不是我,他……”

说到一半,颜正剜了他一眼,冯宽话卡在喉咙,一时又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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