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桥原本叫浮元桥，赵义做了皇帝，为正国统，便去了前朝的国姓——元。

桥宽且固，相传是千年前，晋阳宫先祖所筑。但凡神京人路过此桥，都会下马落轿，虔行而过。

时至正午，大雨倾盆，烟笼雾罩，浮桥上行人无几。

驾着马车缓缓出了玉鸡坊，冯宽朝着不远处、河坝上的一处洼地瞄了一眼，心里想着那天鹿长老的话，下意识地停在原地等了一会。

柳如烟忍不住问：

“冯二哥，怎么不走了？”

她这一问，忽然也让冯宽心底，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丝不安来。

“清姝妹妹，桥上雾气重，咱们要不……等雨小一点再走？”

柳如烟掀开车帘，伸出脑袋朝外看了看，冯宽一个激灵，赶紧让她缩回去。

“这会风雨大，别得了风寒感冒了！”

柳如烟苦笑一声，放下车帘重新坐好。

“估计这雨，一时半会也小不了。总归还是要去的，早去总比晚去的好。冯二哥，马儿不是听你话么，咱们慢些走就行。”

“嗯……也是。”

并未觉察到有什么异常，冯宽稍稍松了口气，想着那九万两银子应该不至于白花，当即引车朝桥头而去。

几乎同一时间，距离浮桥不远不近的洛水岸边、笼罩在水雾中的一只乌蓬小船，忽而微微一震。

舱中渔夫出到船头，抄起长竿往岸边的苔石上轻轻一磕，小船也往对岸驶去。

冯宽记不清，自己走过多少次浮桥了。其中每一次的不愉快，都是因为与丐帮那些人的纠葛。

也就是那几次，让他的印象格外深刻。

“想什么呢？就不能想点好的？”

马车很快上了桥，马蹄踏在旧石板上的清脆声音，并未因为风雨减弱多少。

哒哒，哒哒……

披着蓑衣，冯宽盘腿坐着，一边听着马蹄声，一边用马鞭轻杵车杆，发出富有节奏的回应声。

“要是这个世界忽然也有了电，会不会，很快也有摇滚乐呢？”

哒哒，哒哒……

“声音听着，又像在跳踢踏舞。不对……明明更像穿着高跟鞋……就是这马儿，跟曼妙女郎的形象不太匹配。”

“哎对了……还有点像钟表的声音！”

“嘀嗒、嘀嗒、嘀嗒……然后嘭地一声爆炸，男主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然后呆呆地看着床头的时间……哇哦～这是哪个电影里的情节来着？”

冯宽思绪飘飞，臆想连篇……

“轰”地一道惊雷劈下，马儿直惊得前蹄高高跃起。

刚回过神来，一根无头羽箭从身侧倏忽而至，没让冯宽做出任何反应。

伴随一清脆震响，冯宽当即从车上跌落下来。

“冯二哥！”

马儿惊吓过度，拖着马车继续往前疯跑，冯宽落在后面，隐隐只听到柳如烟一声慌乱的呼喊。

“清……”

“轰！！”

还没来得及喊出完整的称呼，下一瞬间，耳边呼啸声过，伴随转瞬即逝的火光，一声剧烈轰响从前面传来。

紧接着，是冲天而起的浓黑烟雾……

那一瞬间，冯宽身魂俱颤，旋即像发了疯一样追身过去。

“清姝！！！”

距离浮桥不远的临江酒楼，胡风琴独自坐靠窗边，手里拿着一个绣着云样图案的半旧香囊。

这是那天，给柳如烟换完衣服，送她去医馆之后，第二天早上意外捡到的。

胡风琴犹豫了很久，最后没有还给她。

预料之中的轰响传来，胡风琴心神依旧为之一震。

很快，隔壁传来了如同幽灵般的叩响，声音和上次白马寺的那一次……

一模一样！

胡风琴闭上眼，将香囊缓缓凑到面前，不一会，桌上的茶水当中，多了圈不真不假的涟漪……

微微颤抖的手拿着另一支破羽箭，岳小良在船舱中大口喘着粗气。

直到桥上的哭嚎声渐渐小了下来，船头的渔夫进来低声报道：

“有人来了。”

“知道。”

岳小良长出一口气，将弓箭丢进洛水。

此时，浮桥桥面，到处散落着各种焦黑碎末。冯宽跪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身前不远的半颗马头，眼泪早已经流不出来。

渐渐，开始有人围了过来。

一开始是赵铜赵铁，然后是五爷秦安，检查之后，又相继匆匆离去。

又过了不知多久，陆永领人过来，封了桥路，待查验完毕之后，只觉得惊骇莫名。

见冯宽如此模样，陆永硬声问道：

“姓冯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死的人是谁？她与你，到底什么关系？”

“没人死！清姝没有死……清姝妹妹，她还这么年轻，她不可能死的……”

冯宽喃喃自语，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陆永正要发作，林冲、岳小明刚好也赶到，却被人拦住不让进来。

“陆捕头，这里好像不归你们管。”林冲急吼一声。

陆永不甘示弱，“我们不能管，洛阳县就能管到这里了？”

“就算不归洛阳县管，也轮不上你们来庭县！”

岳小明说完，不顾阻拦地冲了过去，撑伞给冯宽挡雨。

林冲紧随其后，一脸关切地问：

“冯兄弟，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冯宽略略抬了下眼皮，在二人身上短暂停留一下，马上又恢复原样。

“没有人死……没有人死……”

……

宣范坊都衙大牢。

自从被提拔为新的都尹之后，张咏还是头一次来到这阴暗污秽的地下。

刚从停尸房回来，听了仵作们细致的尸验报告，目睹不可名状的无言惨象之后，他忽然又觉得，这地下的讥笑痛哭、骂骂咧咧的声音，好像，还挺有烟火味儿的。

一会进到一单独小室，里面只有两座牢房，其中的一个牢房，只关了一个人。

张咏走到靠里的那间门口，随行的牢头敲了敲牢门柱，“喂，你小子过来，大人亲自来看你了！”

“嘘……别吵！”

冯宽整个人贴靠在牢房边上，似乎在听谁说话一样。

“嘘你妈个……”

“咳咳，你先出去。”

张咏发了话，牢头撇撇嘴道：

“大人，这人进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估计不是傻就是疯。”

“我说让你出去！”张咏虎躯一震。

牢头连忙欠身溜走。蹲下身来，张咏极有耐心地等了一会，朝里柔声问道：

“冯子虚，你，还记得我否？”

“嘘～”冯宽依旧如故。

深吸一口气，张咏说话的声音陡然高了几分。

“冯子虚，她已经死了！死的七零八碎，尸无寸骨！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冯宽身一颤，扭头看向对方，愣了半天，随后泪如雨下……

背过身去，默默等待良久，张咏长叹一声，不冷不热地说：

“除了柳姑娘，今日还死了一个人。那人被下了毒，全身溃烂，死的时候连骨头都融化了……”

“谁？”

“陈文举，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秀才。”

“我问是谁干的？”

冯宽凑过身来，两手把着坚实的牢门柱，仿佛下一瞬，便能将其捏成碎末一样。

望着他两眼冒火的愤怒模样，张咏愣了一下，忽然笑道：

“这才是男人该问的话。不过抱歉，我暂时还不知道。”

终于从梦魇当中摆脱出来，冯宽闭眼做了个深呼吸，一会冷冷回了句：

“张大人，到底是谁干的，你不知道。我，可以提供几个方向，不过他们……恐怕你一个都惹不起！”

张咏怒而起身，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一个字。

又见对方双手抓头，冲自己冷笑几声，张咏便学对方，盘腿直接坐在地上。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做官？”

冯宽耸了耸肩，“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错，是因为穷！”

冯宽忽然呆住了。

“世道艰难，只有做官，才能保证不会饿死。可我后来才知道，本本分分做官，也仅仅只能保证自己饿不死罢了，身边人，该饿死的，还是会饿死！”

冯宽沉默不语。

张咏从怀中掏了个小瓷瓶出来，拔去木塞，一股浓香当即溢流而出。

细抿一口，张咏忽然哈哈大笑。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我现在良心未泯，更有大势依仗，子虚，无论他们是谁，你只管说！”

冯宽吞了吞口水，“给我也喝一口。”

“拿去！”

酒入喉，冯宽只觉如火燎刀割般难受，咬牙将剩余的半瓶一饮而尽，一瞬间，五脏六腑都像被融化了一般。

冯宽紧紧扶住牢门，身子弯曲如弓，面目狰狞地怪叫几声后，体内，竟渐渐生出了些许快意。

“丐帮，秦王，以及……尚……”

话没说完，冯宽倒地沉沉睡去。

几次审讯无果，加上司马德勘以及几方势力明里暗里的帮助下，冯宽在都衙大牢呆了两天便被放了出来。

与李清灵、萍儿一起，到停尸房领了柳如烟的尸骨。

又到来庭县衙，领了她母亲的遗体，冯宽托黄柳弄来了两副好棺木。

准备一起拉回敦厚坊院子停放做法事，李清灵却不赞同。

“冯二哥，还是重新找个地方吧。去你那儿……我觉得不好……”

“身居京城，皆为异乡人。

我家也是你家，院里的房间还一直都给你留着，清姝和伯母生时孤苦，去了之后，怎么也不能再无依靠。”

冯宽摇头反驳，“她们在天之灵，应该也希望，在尘世间的最后时光，能和最亲的人在一起，去我那里最好不过了。”

李清灵默默点头。

京城东约十里许，有座柚树山，山脚有个莲池庵。

庵堂原本破破烂烂几近废弃，后因人借地埋骨，捐了些银钱修缮房屋，仅剩的几个尼姑又借着满山的红柚买卖，好歹算是将这庵堂维持了下去。

持续了半月的阴雨终于停了。

这天清早，三个老尼姑从柚树山顶的大成寺出来，见满山柚树尽毁，走到一半，皆相视而泣，吵着闹着要重新回山上去。随行的一位老和尚叹道：

“你们能活到现在，已经是长老格外开恩了，我大成寺如今信徒众多，香火正旺，早已容不下你们几个。

这里还有些干粮、银钱，你们拿着，自己过活去吧。”

最年长的尼姑跪下来，一脸悲凄道：

“大师……我们孤寡残弱，出了这山，还能去哪里啊？长老他，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另一位年轻的和尚骂道：

“之前大旱，要不是我们收留，你们早就跟那些人一样，啃着柚树皮涨死了。

后来又接连下雨，是我求师父大发慈悲，才又给你们拖延了日子。

现在活干不动，经不会念，连人都分不清，留在寺里给人看笑话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