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醒来时，恍惚中听到屋外三两童子在唱念诗句，陈晋阳不由自主地跟着念了一遍，正觉古怪又熟悉时，白兰进来，笑道：

“公子醒啦！”

“白姑娘……我睡了很久？”

“加上在妖灵塔的时候，刚好八百年。”

“八百年？”

陈晋阳惊坐起身，望着通体雪白的墙面、房梁、桌椅、窗台……原本还昏昏涨涨的脑袋，忽然也变成了一片空白。

着一身浅绿衣裙的白兰走到床边，半蹲下身，右手在水晶**抹了一下，陈晋阳的瞳孔渐渐又有了光彩。

“姑娘……真的过了八百年？”

“公子您刚醒，别急着下床，关于岁月的事，时间一长自然会明白的。”

陈晋阳眉头一皱，转身就要站起来，却感觉身体完全僵住了一样，一时动弹不得。

“白姑娘，多谢你这么多年的照顾，时间不多，我要走了！”发现手还能动，陈晋阳抱拳苦笑。

“公子若是留下，不必担心寿命问题。”白兰轻咬下唇，一脸深情的望着他。

“我……有件必须要做的事，再晚……恐怕真会来不及。”

“是因为，那个叫琳琅的？”

陈晋阳一愣，旋即拉下脸来：

“白姑娘知道的不少啊！”

“抱歉，公子从幻真殿出来，昏睡了几十年，期间，经常会叫念这个名字，我……也是无意听到的。”

说完，白兰起身后退两步，陈晋阳感觉一阵轻松，立马站了起来。

看着对方眼神闪躲、一脸不安，又如风中摇曳的荷花一样熟悉又陌生的面庞，陈晋阳刚刚生出的些许怨气瞬间消失不见，忙向她作了个揖。

“该说抱歉的是我，承蒙姑娘守护照看。只是……我不属于这个世界，那个世界还有我在乎的人，望姑娘……成全。”

白兰怔了一会，忽展颜一笑：

“公子是白兰的大恩人，白兰……自然会把公子送出荒原的，只不过……需要一点时间。”

“多谢姑娘，要等多久？”

“三天……可以吗？白兰……想出去看看公子的世界。”

“好！”

三天之后，陈晋阳从水里冒出头来，望着气象万千的神秀天地，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欣喜。

“爷爷快看，我钓了条人上来！”

一声清亮的童音，将陈晋阳从复杂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他才发现，自己正被一根银线吊在了空中。

“小木头，这是爷爷的贵客，快，快放他下来！”

“哦……”

陈晋阳没来得及反应，身子忽然跟着银线极速往下坠落，他竟不能动弹分毫。

眼看着就要撞在青石板上，飘来的一朵云刚好接住了他。

一仙风道骨的老人过来，笑着赔礼：

“公子，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这龟孙子不懂事，差点冒犯了您，千万见谅！”

“呃……没事，没事。敢问仙君，此地是何处？在下想去天都宫，不知距离这里还有多远。”

“嗨，公子也太客气了，叫我离老倌儿就行啦。这里是灵界，天都宫不远，就在那座山上。”

说罢，老人指了指身后的天空。

“灵界？山？？”望了望他身后一望无际的葱葱平地，陈晋阳有些懵。

“呃……抱歉抱歉，我……”

“老乌龟也犯糊涂啦，他才不过化神，哪里能看到山呢！”扎着朝天鬏的小木头，忽叉腰不满道。

“咳咳，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啊。哈哈，公子不要放在心上，修仙路长漫漫，不辨白天黑夜，他一小屁孩懂个屁！嘿嘿，公子还有事吗？”

陈晋阳忽然醒悟过来，“没，没了，多谢仙君解惑！”

“那就好那就好，老倌儿我叫离阳，公子若是有空，可以去凌初观找我……

哎哎哎，别扯别扯，再扯胡子要没啦，公子，后会有期啊……”

陈晋阳朝他拱了拱手，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做了个深呼吸。

感受到此地灵气之浓郁，心神一震，顾不得寻找他处，就地直接修炼起来。

一天之后，陈晋阳突破到化神中期，紧接着三天之后，又突破至化神巅峰。

睁眼醒来，陈晋阳脑海中的第一个画面，竟是那个叫离阳的老人，被扯住胡子踉跄离开时、外袍上的那一抹黑色。

“我终于到灵界啦，啊～啊～～”

仿佛是要将积郁在心底一千多年的失落、埋怨、惊恐等所有的负面情绪完全发泄出来，陈晋阳双手捶地，仰望天空，长啸复长啸，只惊一人心。

在陈晋阳完全平静下来时，面前出现了一个半蹲着身、洋溢着春日阳光般笑容的俊秀少年：

“你好，我叫罗青青，公子四天前忽然出现在灵界小五彩湖，凌初观负一半责任。

随后公子开始修行进阶，从化神初期突破到化神巅峰，灵界要负一半责任。

这样吧……公子只需去南天苑种树五百年即可。”

“啊？”

“哈哈，公子不必担心忧虑，我会在一旁为公子答疑解惑，尽量帮助公子早日完成任务，说不定都不用五百年。”

“我是不是，没得选？”

“哈哈哈，公子多虑啦，当然有得选。

到了南天苑之后，公子可以选择白天种或者晚上种，选择春天种或者冬天种。

种树的空隙，公子可以在南天苑自由活动，做什么都可以。”

“别念了别念了，你什么修为？”

“呃……和公子差不多。”

“南天苑……灵气有这里多吗？”

“嘿嘿，等公子种上树，会越来越多。”

“那里，离天都宫远不远？”

“不远不远，我就是天都宫的。”

“真的？”

“我罗青青骗谁也不会骗您呀。”

“那走吧。”

“好嘞，不用公子费力，我驾了只青凤过来。”

在南天苑西北坡底的奢华宅院中呆了一个月，从陈晋阳到来的第一天起，每天都有人过来找他谈天说地、喝酒看戏、畅谈人生甚至交流修行心得。

这些人大多修为高深、相貌俊美、仪态飘然又亲近可人，偶有几个孤高狷狂之人，在面对陈晋阳时也会收敛很多。

毕竟是太久没感受过热闹了，陈晋阳很快便适应甚至喜欢上了这种生活。

直到一天半夜，宾客散尽之后，醉醺醺的陈晋阳被罗青青搀扶回屋时，路上听他一声轻叹。

也许是这一声叹，在密集的欢声笑语之后显得太过突兀，陈晋阳当即清醒了不少：

“罗兄，众人皆乐，你何故叹之？”

“公子原来没醉！”

“身心迷醉，魂魄还算清醒呢！”

“公子啊，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您来这里是有任务的，这树，到现在还一棵没种呢！”

“这个啊，我也没忘，这不还早着嘛。

五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经常和他们上去北坡看，那里也不大，一旦开始，用不了多久就能种满整个山坡。”

“公子……没那么容易的，种下去的每棵树，要保证五百年期间不死才行。否则……整个山坡马上又会变成一片荒芜。”

“啊？”

陈晋阳停下脚步，将酒气散去，围着庭院里一株散发银光的树转了两圈：

“你不是说，这树十天就长成了么，这里又风调雨顺的，它怎么会死呢？”

“枝长十来天，根生千百年，这树的根已经触及黄泉，自然稳如泰山，另外……事在人为。”

之后，陈晋阳便从洞天仙府搬离出去，在北坡顶上搭了间茅草屋，开始了白天睡觉，晚上种树的枯燥生活。

当山坡一半的灰黄变成青绿时，百多个神仙模样的人倏忽而至，一人挖走了一棵树，其中的一些熟悉面孔，笑言称“为君解忧。”

一脸愕然地望着重新变成灰黄一体的山坡，和只剩孤零零一根烧火棍的茅草屋，陈晋阳这才明白罗青青话里的意思。

“青青……同样也是困在这里的修士，他们不用种树么？”

“按理说也是要种的，可若实在不愿，混到期限结束，照样也能出去。”

“那……不种树就没有灵气，无法修炼的话，他们不觉得无聊么？”

“哈哈哈，恐怕他们觉得，公子你才是无聊吧。”

“那怎么办？这样下去我会疯的。要不……你回天都宫帮我向琳琅仙子带句话？

“呃……我去之后就回不来了。而且，出月殿我不熟，搞不好会迷路。就算侥幸没有迷路，在那里也只能呆一炷香世间。

万一没有遇到琳琅仙子，我可就……最后……

另外，琳琅仙子就算听到了你带去的话，她也没法过来找你。”

陈晋阳沉默一会，认真说道：

“等我修为突破至问道，她是不是就能找到我？”

罗青青笑道：“公子若能在这里突破，不止琳琅仙子，整个灵界估计都会知道。”

沉吟良久，望着一脸灿烂笑容的罗青青，陈晋阳仿佛像望着太阳一般，可又丝毫不觉得刺眼。

轻叹一声，他笑问道：

“要怎样种，树才能岿然不倒？”

听到这，罗青青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

“公子真想知道？”

“是不是……和黄泉有关？”

罗青青点点头，“黄泉养根，人神远之，公子……还请三思。”

“罗兄，说实话，你能闻到我灵魂的臭味么？”

“咳咳，公子说什么呢，灵界只有长幼之别，哪有什么香臭清浊之分。”

“那，人神，为何要远离黄泉？”

“这……哈哈，我也不懂，可能是因为它不属于灵界吧。”

“哦？黄泉离这儿很远？”

“不不不，也不远……就在那宅子底下百里地的位置。”

“可我不会钻地啊……”

“呃……走下去就行。”

“走下去？那可是百里地啊！”

“这里一天，地下一年。”

“哦，那还差不多，罗兄你把树叶都给我吧，等五百年再来领我出去。”

“这……不好吧？再说了，公子取黄泉水种树，估计都要不了那么久。”

“我还要修炼呢，自己种出来的灵气，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望着陈晋阳脸上从未出现过的笑容，罗青青感觉，像是望着白色的太阳一般，虽不刺眼，却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强笑一声，罗青青将怀里的一本书拿出给他，“公子，每抽出一片树叶，上面会生出文字或者图画，或许对您有用。”

“多谢，就此别过，后会有期！”陈晋阳拱手一笑，转身下坡去往底下的宅院。

“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