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采青还不叫采青,更不是白云国大将军顾知远的夫人。那时候的她还叫醉凤,是采芳楼里的一个妓女。
她的采芳楼很有名,只不过她有名气不是因为姿色出挑,而是因为她有两个爱好。
——喝酒和吸吮手指。
醉凤喝酒在采芳楼里十分有名,这能喝酒的女子不少,但能如她那般鲸吞牛饮的女人却很少。她喝酒从来只用大碗,且一口一碗,从不拖泥带水养金鱼,那喝法就连许多男人也是自愧不如。
而和她喝酒一样有名的便是她嘴上的功夫。
她喜欢吸吮男人的手指就如同喜欢喝酒一样,用她的话讲,这世间的酒大都是一个味道,她只不过是借酒辣盖一下心里苦,而手指则是不同,每个男人的手指都有不同的味道,那是男人的原味。
干粗活的男人手指大都很咸,吮一口满嘴苦咸,像是用粗盐腌得萝卜。滚刀尖的男人手指带着血腥气,杀得人越多这血腥气就越重,舔一口便舌尖发冷。书生的手指带着一点墨香,这也是醉凤最喜欢的味道,白嫩带着点微甜像小时候娘塞进嘴里的甜豆花。
客人们说醉凤这门功夫比之皮肉更有魅力,特别是她双颊泛起酒晕,口中舌头伴着媚眼如丝般一扯,浑身的骨头都要酥上三回。
客人们对她的服务赞不绝口,采芳楼里的姐妹也少不了向她取经学艺,而醉凤总是满不在乎地说一句:“你们学不会的,你们吮手指是为了讨好男人,而我吮手指是为了读懂男人。”
起初这群姐妹还以为醉凤是故弄玄虚,担心抢了她的客人,可后来她们也都试过这功夫,客人们总是摇摇头说是没醉凤那股味道。
这群姐妹也只能作罢,嘴里说上一句“我要留下个干净的地方“来讥讽醉凤。
醉凤听了也不以为意,都当妓女了,嘴巴干不干净又有什么用?再说,她说的确实也是实话——她能分辨出一个男人手指上细微的味道。
一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人,他的手指就有什么味道。酸甜苦辣咸都是俗味,都是地上俗人,至于什么不是俗味,醉凤也说不清楚,因为她还没有遇到过天上的人。
醉凤看到顾知远时,顾知远正在大笑。
他刚升了白云山庄的银剑卫总都统,迈上了他飞黄腾达人生的第一步,作为白云山庄的外姓,能登上这个位置可以说是难如登天,而他却在他二十四岁这个年纪登上了这天!
顾知远看到醉凤时,醉凤已将他的食指含在了嘴里。
醉凤搅动着舌头,血腥、辛辣带着明显的回甘,接着是一股清新之气在她颅内炸开,她从没过这种感觉,就像是一阵清风透过狭小的山洞吹进空旷的山谷。那一刻,她笃定,眼前的顾知远就是她要找的人。
因此,当看到那老乞丐背后的绝杀令时,她非但没因为那三日的死期而惊慌,反而觉得这三天正是上天赐给她的机会。因为那留下绝杀令的顾佛影,正是她母亲的熟人!
这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一切都好似命中注定一番,醉凤只感觉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主角的剧本,而她遭受的苦难都是为了这一刻的触底反弹,她马上就要站上人生巅峰,去给这恶俗的人间一个响亮的巴掌。
事情也真如醉凤所愿,她完成了和顾知远的三日之约,利用母亲和顾佛影的旧情化解顾知远的危机。
当顾知远问醉凤为什么选择他时,醉凤只是淡淡回答道:“这妓院里的女人不是在妓院老死就是病死,就算是有幸运的被头发昏的嫖客赎了出去又怎么样,也不过是养在笼子里生几个孩子然后老死,我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顾知远还想问一些其它的,但话在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已没什么好问的了。他不是笨人,他知道自己不是她的依靠而是一个抓手,她要登天而自己不过是起点罢了。
他答应娶她做夫人,他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因为他看中了她的野心,有这样一个贤内助他这辈子绝不会仅仅只是一个银剑卫的总统领。
后来的事也确如两人所想,在采青的帮助下顾知远一路扶摇直上,直当上了白云国的大将军位极人臣。
可就当采青觉得自己会照着主角剧本一路演下去时,顾知远却死了,死得突然,死得不明不白。
采青看着顾知远的尸首,没有流泪也没有悲伤,她的心里只有遗憾。人死了,她的抓手坏了,她要重新选一个抓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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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娘本也不叫翠娘,在相国府时她的名字叫香君。
人如其名,香君的身上总带着一股香气,这香气细腻绵长就如同她的肌肤一般细腻的像是一弯春水,让人忍不住想在上面惊出几道涟漪。
作为赵含国豢养的私人瘦马,香君不同于青楼女子只重那皮肉上的功夫,她不光皮肉功夫了得,对这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文人八雅也是十分精通,张嘴能做词赋,闭口烹茶插花,是算是相国府上能道得出名姓的瘦马。
二八之年,她被当做礼物献给到相府做客的范阳郡公。虽说她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被一个足可称得上是她爷爷的男人压在身低时,一种掺杂着疼痛、屈辱、厌恶的情绪萦绕在她全身。
一个不懂风雅的武将,在不经任何装点的情况下便夺了她的处子之身,没有琴音瑟鸣,没有风花雪月。
香君不喜欢范阳郡公,而范阳郡公也不想带走香君,他的家里有一头母老虎容不得他带猫猫狗狗回家。
这对香君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她还可以留在相府做一只美丽的金丝雀,沉浸在这无忧的欢愉之中。
不过作为失了身的瘦马,她的用处不再似从前那般珍贵,毕竟这达官贵人们谁不想玩一个新鲜,而像她这样的残花败柳也只能不断被赵含国驱使着爬上更多人的卧榻、酒桌、草席。
这些人大多也不懂风雅,他们只想趁着酒劲将身子揉进那团香气里。
香君渐渐变得麻木,三年的时间她尝过了许多男人的舌头,他们有的声名显赫走的战功卓著,有的称仁称圣,但他们的舌头都带着一股味道。
也是这世界上怎么会有纯净无味的舌头的,正如这世上没有纯洁无暇的圣人一样。
——是人就带着点龌龊。
香君遇见罗傲时,罗傲正神情冷傲地喝着一杯茶。罗傲看见香君时,香君正如冰山一般抱着一个琵琶。
罗傲是受赵含国之邀,到江左谈论两国结盟之事。赵含国坐在主位,他做在下位,按理说他是一国之主,赵含国不过是江左的丞相,就算江左国力强盛,两人也该平起平坐,他心中虽是不满,但也只能一种冷傲的态度对待这一切。
乱世之下,实力便是一切谈话的根本,尊卑只在长刀和马蹄之下。
赵含国开口道:“罗傲国主,你看这是老夫从渤海花了千金买来的侍女名叫香君,一曲琵琶人断肠,罗国主听听如何?”
罗傲看着赵含国脸上那淡淡的笑意,嘴上虽是说了一个“请”字,心里却是暗骂道:谁他妈的设宴第一曲就放悲曲。
可哪知香君信手低眉五指一挥,琵琶之声便如冰下泉水一般,幽幽咽咽、离愁暗生,只弹得明月也寒了,罗傲的袍袖也湿了。一曲临终,香君取下发簪当中一滑,四弦齐断,声如裂帛。
香君收回发钗,抬头一看,罗傲眼中已是泪痕点点。一瞬间,她的心里似有什么东西裂开。她会这曲子已有十年了,这十年来这首曲子弹了没有万遍也有千遍,但能听懂这曲的也仅有眼前一人。
赵含国看着罗傲眼中含泪,嘴角一笑,道:“罗国主喜欢这曲子,那本相就把这香君送给国主,以示两国永结同心之好如何?”
罗傲心中一愣,他本想着在这赵含国面前保持着白云国的高傲,却不想陷入这曲中无法自拔。他想拒绝,但看着眼前的香君,他还是犹豫了。
“如此谢过相国了。”
赵含国摆了摆手,唤过香君到了近前,接下腰间玉佩递到她手里。
香君握着那玉佩掌心一片冰冷,她并不是不舍这相府的繁华,而是不舍眼前的罗傲。
这玉佩表面上是赵含国送她的礼物,实际上却是一个暗号,一个杀人灭口的暗号。相国府不光是教会了她们琴棋书画,还教她们下毒杀人。
香君握着玉佩,小心翼翼地走到罗傲身边,奉上了一杯茶:“请国主用…”
不奉香君说完,罗傲按下茶杯,道:“香君,你这些年一定很苦吧?”
这一句话如利剑一般,顷刻便刺破了香君心里那层外壳,她嘴唇颤抖着,别过脸一双眉眼低垂:“国主,请用茶吧。”
那一夜,香君进了罗傲的房间,她没有带琵琶,只穿着一身素雅长袍。
“小女香君来侍候国主。”
罗傲点了点头,看着香君,道:“怎么没拿琵琶,我还想再听一曲。”
香君点了点头道:“国主想听小女这就去拿。”
罗傲道:“算了,和我说说话也好,我听你的琵琶,曲中幽咽连绵,你的心里很苦?相国府里不应该很繁华吗?”
香君低眉道:“国主说这些做什么,小女说了不是扫国主的兴。”
罗傲摇了摇头:“我听了你的琵琶便想听。”
香君竟莞尔一笑,道:“我弹了这么多年的琵琶,弹哭的也只有你一人。”
罗傲也一笑,道:“这是罗某的荣幸。”
香君一怔,这么多年,他遇到了太多的男人,每一个男人都疯了似的想从她身上找到片刻的愉快,连多说一句都不愿意,而眼前这个人竟然要听她的往事。
她想笑却再也笑不出来了,她眼角含泪扑进了罗傲的怀里,抽泣道:“国主快走,赵含国要杀你。”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说出来,如果眼前这个男人像其它人一样抛下自己,那赵含国便会知道是她泄密,那等着她的也只有死亡。这是她赌上性命的决定。
罗傲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你不求我带你一起走?”
香君抬头一怔,眼中仿佛有千万种柔情被泪水堵住荧在眼眶之中:“国主可以带我走吗?”
罗傲点了点头,道:“可以,不过我要你每天弹琵琶给我听。”
“这是香君的荣幸。”
罗傲揽过香君,他并没有走,作为白云国的国主,他绝不可能逃走,要走他也要光明正大的走,他可不想让赵含国看扁了!
次日,天光大亮。
罗傲揽着香君的手出了城,守城的士卒问罗傲要去哪?
罗傲只道:“江左湖光山色甚好,要和美人共赏。”
香君在一旁娇媚一笑,倚进了罗傲怀里。
就这样,罗傲带着亲信出了城。
香君看着罗傲,仍是娇笑:“我以为国主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绝不会撒谎。”
“我哪有撒谎,是这湖光山色是假,还是美人是假?”罗傲笑道:“还是这一路的湖光山色,你不想和我一起看?”
香君再也不说话,只静静趴进了罗傲的怀里。
“我想改一个名字,我不想叫香君,国主你说我改一个什么名字好?”
“翠娘吧。”罗傲应道。
翠娘点了点,道:“从今以后我便叫翠娘。”
后来翠娘怀了罗傲的孩子,两人成了夫妻,一切都向着美好发展,就算是有风风雨雨,两人也是恩爱如初。
只不过翠娘始终没有和罗傲讲香君的故事,而罗傲也没有再开口问过。
*
罗傲看着那突如其来的书信,心中纳闷:“这顾知远不是已经死了,怎么还会有他的信鸽,是别人冒用?可他冒用又有什么企图呢?”
他这般想着,又端详起那字条上的字迹,这并不是顾知远的字迹,这究竟是谁写的?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御驾亲征确实是一个办法,可难道要将白云祖业就这样拱手相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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